第75章 魔鬼与明月

夜已深，项州城表面的寂静之下，却早已如开水般沸腾，只因为有人在入夜时分传出一个消息——

        “城南现前朝皇家秘藏！六龙会的人打算独吞！”

        在黑夜的掩护下，谣言传播的很快，就在宋承嗣重新雇佣的人手迈出城门的同一时刻，项州城内的大小帮会几乎在同一时间对谣言做出了无比迅的反应。漆黑的街道上开始出现无数矫健身影，尽管每个人的嘴巴都闭的很紧，可手中已然出鞘闪着寒光的兵刃和一双双凶光闪闪的眼睛已足以让人们知道这些人想要做什么。

        赶往城南荒丘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不是没有心思谨慎的明眼人出来阻止，可越是阻止，人们越是要去。以至于甚至没人相信这些人挺身而出是出于善意，反倒坚信他们想要阻止自己去城南财。哪怕这些人是自己平日里最亲密的兄弟，最交心的朋友。

        宝藏必然是真的，否则六龙会又怎舍得拿出十万两银子雇人前去？至于为何要雇外人而不是用自己人这么明显不合常理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会在意。每个对谣言深信不疑的人都已在心中自动自地为六龙会找了无数“合情合理”的理由。

        谣言越传越烈，也越传越荒唐，然而越是荒唐的谣言，相信的人反倒越多。到了最后，项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帮会几乎都派出了人手，有些甚至倾巢而出。每一个财迷心窍的人心中都开始幻想自己就此一夜暴富，哪怕会因此得罪六龙会也在所不惜。

        直到平日里难见人烟的荒丘之下已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无数的火把将四下里照得一片通明，最里层的人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可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骇人，以至于人们已经因恐惧而忘记了逃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从六龙会里出来的人义无反顾地冲到那片尸山血海中，将自己送到那个浑身上下已被血污包裹的魔鬼剑下。

        “鬼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立刻让人群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每个清醒过来的人都想要尽快逃离那头魔鬼的视线。尖叫、哭泣、拥挤、踩踏……因为混乱与恐慌的迅蔓延，这数百人里竟没有一个想到自己这么多习武之人，哪怕对面真的是一头魔鬼，也完全有底气与之一战。

        “我好像明白青风的打算了。”自从来人多起来后就将自己隐入树丛阴影中的邵至岐看着下头的混乱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是说，青风明明已经决意复起却偏偏迟迟未动，是在有意制造恐慌？”于断秋大吃一惊。

        “你看这下头，就知道青风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的。”邵至岐叹道，“数百人啊，都是习武之人，再不济也已锻体，哪怕是拿命堆都够堆死一个洞明了，却偏偏因为恐慌而没有一个人想到自己这么多人，根本就不用怕。”

        “可天玄四座不是已经出玄字帖了么？”没什么江湖阅历的楚明月疑道，“玄字帖既出，江湖人总能稍稍安心才是。”

        “我问你，时至今日，青风都做过什么没有？”邵至岐反问道。

        “梁素雪去松原宋家，铁旗盟和六龙会的异动，这些难道不是——”话说一半，楚明月却已闭上了嘴巴蹙眉深思起来。

        “是吧？梁素雪、松原宋家、铁旗盟、六龙会……这哪里有青风什么事？说他们与青风有关，其实都只是我们这些人的猜测而已。也就是说，青风还没出手，就已经成功地制造了恐慌，连天玄四座都被吓得丢出了玄字帖。虽然谢非鸾在里头起了关键作用，可若天玄四座真的底气十足，又何须担心江湖人心惶惶？要是我猜的不错，青风可能早就已经完成了布置，就好像狼群捕猎，既然包围已经形成，自然要开始放声嚎叫惊吓猎物，等到大多数猎物为了逃命跑得筋疲力尽，仅剩几头强壮些的也是孤掌难鸣之际，才是狼群亮出獠牙大快朵颐之时。于老弟，坦白说，不怕你笑话，我可能得先走一步了，这么大的风浪，我们桓州邵家可吃不消，恐怕要自扫门前——”

        邵至岐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断秋却已从树丛里弹了出来，眼睛直直地望向荒丘之下，如同见了鬼一般。

        大惑不解的邵至岐与楚明月稍稍一怔便顺着于断秋的目光看去，然后两人就和于断秋甚至荒丘之下的数百人一样，同时“看见”了一柄剑，又或者，是千千万万柄剑。

        玄秘诡异又残忍狠毒的剑。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它的存在，也感觉到它就在自己的眼前，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可当你想要怀疑它是否存在时，又偏偏能清楚地被它锐利的锋芒所刺痛——明明能感觉到、却痛得一点都不真实、仿佛只是错觉和假象的刺痛。

        于是你开始屏气凝神、全神戒备，想要让它带来的那种不真实的如同错觉般的刺痛永远都只能是错觉而不会成真时，它又突然消失不见。

        然后你的心也因为它的消失而有些空荡荡的失落和遗憾。

        就好像你耐心等待多时的大戏终于即将登场，兴奋激动的心情刚刚才升起，却眼睁睁看见戏台上已经落下了帷幕。

        剧已终，人却未散。

        不是舍不得散去打算仔细回味一番剧情，而是已经没有人能动。

        死人是不会动的。

        数百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变成死人，死得触目惊心惨绝人寰，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这样的场面即使是最恶毒残暴的人也未必有勇气直视。

        荒丘之上的三个人早已吐得直不起身子，邵至岐甚至开始抱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死掉，否则又何须目睹这如炼狱般的一幕，遭受此刻的折磨？可本该如明月般美丽、眼下却早已花容失色涕泪横流的楚明月却突然作出了惊人之举——仿佛下决心的她竟毅然抹去眼泪，挺直腰杆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站在荒丘之上，以夜空中似乎已渗着血色的明月为背景，自腰间取出一管玉笛送至唇边吹奏了起来！

        “你疯——”邵至岐很想阻止楚明月自曝行藏的疯狂之举，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叶青衫的代天杀生剑不论多么凌厉，他如今只有一剑之力，可谁又能肯定已经将他变成了一头怪物魔鬼的修罗香会不会带给他更多的改变？

        邵至岐刚要出声，于断秋飞快伸出的手掌已将声音堵在了他的嘴里，“让她吹！”于断秋凑到邵至岐的耳边低声说道，“是清心普安咒！”

        所谓“大象无形，********”。这世间最宏伟壮阔的形象就是没有形象，正如这天地——你可以描述天地间的任何事物，却无法描述天地本身。而这世间最响亮美妙的声音则是无声之音，因为听声的是耳，听音的却是心。尽管人们常常将声与音混为一谈，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音字还有另一重解释——消息、讯息。大音者，乃是为心而奏，又怎能耳闻？

        于是玉笛无声，一曲清心普安咒却已直入人心。

        楚明月知道只是用来清心定神止烦去恶的清心普安咒还无法完全化解叶青衫体内的修罗香。但她决意要吹完——她要让叶青衫永远地记住自己今日做过些什么，她要让这段回忆成为他余生里最为残酷的惩罚与折磨。不论他出于什么缘故才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暴行，他都必须在痛苦与折磨中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恕罪。

        无声的笛音萦绕在叶青衫的心头，竟真地让他的神智找回了一丝清明，尽管心头的杀意仍然迫切无比地渴望宣泄，可身体却已在内心的痛苦和代天杀生剑的剧烈反噬中变得越来越沉重僵硬。

        笛音消散，荒丘之上的身影终于离开，叶青衫重重地跪倒在被鲜血浸透的烂泥中。哪怕眼前有人正带着满满的嘲弄之意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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