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风云乱（十八）
只有极少人才知道一位道境出手时是怎样一种景象。这不仅仅是因为道境太少，更是因为他们的境界太过高明，以至于寻常人就算有幸目睹他们出手，也没有几人拥有足够的见识和阅历去理解其中高妙或是可怕之处。就好像懵懵懂懂的孩子理解不了稀世珍宝的价值，目不识丁的粗汉体会不到名章佳句的韵味一样。于是当叶青衫缓缓走到小镇外的最后一座沙丘之下，抬头看了眼早已等候在前方的椒离便一言不地拔剑刺来时，几乎所有人——包括林秋蝉等人在内——都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
这一剑实在“很没水准”。
既没有电光火石转瞬即至的度，也没有威猛无俦势如万钧的力道，更谈不上什么摄人心魄的气势，就连准头都很是差强人意，甚至长剑的剑锋和叶青衫本人的身形步伐还会被不时扫过的大风带得摇摆不定。这样的一剑，莫说是椒离这等绝顶高手，恐怕连一个从来都没有练过武功的乡野村夫都能好整以暇地抡起锄头将之轻易砸开，或是干脆抢在自己被长剑刺中之前就让手里的锄头重重落在叶青衫的脑袋上。
每一个看到这一剑出手的人都开始觉得自己先前的恐惧纯粹是因为天气太冷，自己一不留神着了凉，以至于才会头昏脑涨地出现那些错觉。就凭这一剑，假如刺的是自己，那么自己一定会让那个家伙好看！
除了椒离。
因为独自站在镇子前，椒离身后的人们看不到他此刻那一脸冷峻郑重如临大敌的神色。即便是林秋蝉都将椒离那不断颤抖的双肩和紧攥的双拳当成是因极度失望而愤怒，或者干脆就是在苦苦压抑强烈的笑意。至于椒离是否是因为过度兴奋激动才有了这样的细节表现，林秋蝉认为绝无可能。他自负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实在没理由看不出叶青衫这一剑的深浅。平平无奇就是平平无奇，这样的一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师祖、堂堂枭神椒离感到兴奋激动？
可不等林秋蝉勾起的嘴角对越来越近的叶青衫露出一丝不屑冷笑，椒离以反手一记耳光重重地隔空扇在了他的脸上。
“蓑衣儿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没眼力的东西？”
椒离口中的“蓑衣儿”就是曾名冠天下的四大绝顶高手之一蓑笠翁。以蓑笠翁如今的辈分之高，江湖中很难有出其右者，可师父就是师父，叫徒弟的小名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然而熟悉椒离的几人却很清楚，如果不是太过愤怒，椒离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尤其是林秋蝉面前如此不顾蓑笠翁的颜面。毕竟林秋蝉是蓑笠翁的徒弟。
捂着火辣辣的面颊，不等林秋蝉开口问问自己究竟哪里“没眼力”，他就已经有了答案——叶青衫那已经刺到椒离面前丈许的一剑看起来依旧毫无可取之处，然而就在椒离终于做出应对想要抽身闪避的瞬间，那平平无奇的一剑却突然如绝世神兵出鞘般绽放出令人寒彻骨髓的凌厉锋芒。人还是那个人，剑还是那柄剑，只是同样的人和同样的剑却带给所有人与转瞬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前所未有的震撼。
椒离是七神之一的枭神。尽管除了小镇上的人们没有谁知道七神山这样一个所在，也不知道七神是什么人。但在荒漠深处讨生活的人们没有不认得神奴的。在人们印象里，这些武功极高的神秘高手们千百年来一直纵横荒漠难逢敌手。有资格让这样一群顶尖高手随身侍奉敬若神明的人物，又怎可能是常人？而然这样一个人物，在面对叶青衫那差强人意的一剑近前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格挡或者反击，而是抽身躲闪以避其锋芒，这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椒离的身法有如闪电般迅疾更似鬼魅般飘忽，眨眼之间已平地卷起风暴幻作万千真假不分虚实难辨的身影在肆虐的风沙中忽隐忽现，即便叶青衫的目光看似茫然空洞地望着前方，他手中的长剑却未曾受到丝毫影响，只是坚定不移地指向其中一个身影，且始终保持着剑锋与目标之间那不多不少恰好一丈的距离。就好像不是他在操控手中的长剑，而是长剑在引领着他一般！
两人的动作从缓慢得近乎静止到如电光火石般急的骤然转变让人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画面已变得无比诡异，仿佛时间的流逝不再顺畅，开始以极快的频率不断地停顿。每一次停顿刹那都是一个完全静止的画面，人们感觉根本不是亲眼目睹两位绝世高手在较量，而是在看一张张内容并不连贯的定格画片。这些“画片”出现的度是如此的快，以至于前一张的内容还来不及从眼前消失，后一张又已出现，到了最后，人们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所及处已被千千万万个姿态各异却“静止不动”的身影所填满。而整个过程的生，实际上仅仅只在眨眼之间！
林秋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比起其他人，他的武功修为让他不至于和寻常人一样出现那些不可思议的“错觉”，然而越是如此，叶青衫与自己师祖椒离的交手过程才带给他更直观强烈的震撼。若非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这世间竟真的有人能以肉体凡胎之身展现出这等神乎其神仿若奇迹般的度！在很小的时候，师父蓑笠翁就告诉他，对于一个活人来说，度最快的其实不是心思想法，而是常常被人们所忽视的眼皮。因为心思想法还需要头脑去思考，而眼皮的反应则纯粹出于生命的本能。为了证明这个说法，蓑笠翁曾用一颗水珠向林秋蝉做过展示——水珠擦着他的睫毛滴落。当水珠落下之后，林秋蝉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心中冒出“水珠擦到自己睫毛”这个念头之前，自己的双眼早已因本能而准备做出眨眼的动作！
尽管每个人的身体条件不同，根据本能所做出的反应度也存在差异，但林秋蝉始终牢牢记住了蓑笠翁的那句“与心念相比，本能反应的度可十倍甚至百倍之！”
以林秋蝉如今的修为，他知道自己的度就算还达不到人体极限，也是差得不多。可问题在于，他的这个“度”仍旧需要大脑对身体出相应的指令之后才能达到，也就是所谓的“心念所至”。感知、判断、思考、决定、出指令、最后转化为身体动作，这个过程对于高手来说虽然很快，但还不够快。远远不够。至少是无法解释叶青衫与椒离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度。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两人竟然可以如此长时间地保持这种惊人的高，且看起来还不费吹灰之力。
只有两人是完全在以本能驾驭身体才能解释自己所见。林秋蝉一脸悚然。这需要多么高明的境界和对武道的理解才能达到？本能影响主观意识很容易，反过来却很难。就算拥有极其强大的意志和定力，人们往往也只能克服自己的本能，而不是驾驭本能。就好像一个正常人的确可以强迫自己将手掌放在火焰上，不被本能驱使而抽回手掌，但却很难让自己无视手掌传回的剧痛甚至干脆让自己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本能就是本能，只要是人，甚至只要是活着的生命，就没有谁能完全操控自己的本能。叶青衫与椒离当然也做不到，但他们却可以凭借对武道和自身足够全面且无比深刻的理解，将对敌时自己所应该采取的一切最正确合理的应对方式融入血脉最终化为本能！他们不需要知道自己的对手使用的是什么武功兵器，只要对手出手，他们的身体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度自然而然地做出最好的选择。这听起来也许有些失于被动，可近乎奇迹的反应度足以弥补这个不足，并确保他们能始终以最微小的代价化解对手最凌厉的攻势，甚至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决定胜负的已经不再是武功、兵器、体力、阅历、经验等因素，而是他们对自身、对武道乃至“天道”的认知和理解程度。这些认知和理解越是深刻，他们的“本能”就越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一个根本无懈可击的人，又怎么可能被人击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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