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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称帝之路(三)


江南世家究竟是指哪些世家,  有官府和世家本身两种分法。官府看重传承与延续,许多大家族已然没落,还在其中,  新崛起的家族缺乏底蕴,无论实力、声望如何,  都榜上无名,  故而,很多人更看重世家本身的认同。毕竟,  这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

        容家吸纳林、胡两家之后,  实力群,  短短几个月,便越过房、吴,稳居世家之,  成为世家间公认的江南无冕之王。这里说的江南,主要指江浙一带,并不包括江西与福建。也就是说,虽然江南世家哭着喊着支持西南王,  但是,  他们与西南王掌控的两广中间,  还隔着江西、福建。

        两地本就不挨边,山长水远来往不方便,还让不支持西南王的容家做大,  陈轩襄的心情可想而知。

        上位者怒,  下位者哭。

        忙着宅斗宫斗、争艳争宠的几大世家终于回过神来。攘外必先安内,  讨好西南王的前提是,保住江南的本钱。

        他们也清楚,容家集三家之力,已是庞然大物,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恰逢容韵十四岁生辰将至,他们计上心来,准备祭出屡试不爽的一招——联姻。房家、吴家各有一名嫡女,十一、二岁的年纪,许西南王太小,许容韵刚好。

        想结亲,先要拉拢关系。

        原本一门心思放在西南王身上的房、吴两家飞快地调转矛头,再度重视起容韵来。容家没有女眷,就由少爷、老爷上门拉关系。

        年轻的说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年长的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容韵接待了两次,烦不胜烦,第三次就避而不见,让伤势痊愈的谭倏出去应付。

        谭倏倒是应对得不亦乐乎,反正就是……胡说八道嘛。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这是容家与他们关系热络的表现。所以,房、吴两家托人保媒也极为顺利,两个媒人都应承会在生辰那日见机行事。

        九月初十,重阳刚过,杭州城热闹非凡,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容家少爷今日过生辰,金陵的达官贵人也赶来庆贺。

        通向容家的马路早已清扫干净,偶有百姓守在路边,看那些衣着光鲜的贵客骑马、乘轿经过。

        容韵起了个大早,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是守在厨房门口等陈致做长寿面。

        陈致娴熟地用擀面杖拉面条,抻到大碗都快装不下了才停,开始煮面。

        容韵明知故问:“面要这么长吗?”

        陈致说:“长寿面长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是对照容韵前两世的寿命,他宁可信其有。

        等面出锅,容韵正要去端,身后就响起惊喜的声音:“他们说你们在厨房,原来是做长寿面。”谭倏边说边跨进来。

        容韵万分后悔给了他随意进出的自由。

        谭倏探头看面,见汤头浓郁、配色鲜艳、面条粗细匀称,不觉胃口大开:“没想到陈仙人还有这般好手艺。算一算,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容韵飞快地打断:“师父说了这辈子只做给我一个人吃。”

        陈致:“……”他什么时候说过?难道做给自己吃也不行?……哦,对了,他已经不算人了。

        谭倏转头,脑后勺对着容韵,对陈致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陈致眨眨眼,表示有机会做给他吃。

        “你们在干什么?”光从他的反应就猜出谭倏所为的容韵不满地说。

        陈致端起架子说:“为师就是这么教你对待友人的?”

        自从屁股开花之后,容韵与陈致的相处方式就有了极大的转变。容韵不再像个孩子一样哭哭闹闹,言行举止都乖顺了许多。陈致也不再无底线地纵容他,时不时就要纠正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倒不觉得如何,谭倏却感到不自在,转移话题道:“头一批客人已经到了。”

        容韵摆手道:“你接待就好。”

        谭倏说:“杭州王太守与金陵吕太守希望你抽点时间,私下说点事。”

        容韵点点头,心中却有些奇怪。当年北燕、南齐、东陈三分天下,官职制度各有不同。其中,太守这个官职为北燕、南齐所用,东陈用知府。后来陈朝一统天下,为安抚北燕、南齐的降臣,特准两国旧地沿用了旧制,而江南一带仍习惯以知府称呼。林之源出身江南世家,理当以“知府”称呼之。

        因为黄圭一律用“太守”,谭倏与陈致看习惯了,并没有察觉两者不同。

        不过热面当前,容韵也没有深思,打走谭倏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面。吃完之后,陈致让人抬了个小箱子给他,说是礼物。

        容韵惊喜不已。在他印象中,陈致有时候高冷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对习俗看得很淡,在山上的时候,过年也只是吃得稍微丰盛些,所以,压根就不敢有更高的期待。

        “打开看看。”陈致被他心花怒放的表情弄得既不好意思,又心酸。

        “谢谢师父!”容韵打开箱子,现是一件狐领大氅。

        陈致说:“我见你很喜欢大氅……书房那一件既然是你父亲的,就该好好收着,以后用这件吧。”

        容韵哪里舍得,可心里着实感动不已。他的确从小就喜欢大氅,却没想到被师父察觉,顿时觉得心里嘴里都是甜蜜,几乎想要抱着大氅在地上滚一圈来表达欢喜。

        “师父……”他的眼眶微红,感动地看了陈致一眼,又飞快地低头,将脸在大氅的狐领上蹭了蹭,等平复了情绪才重新抬头说,“这世上,师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人与人相处久了,自然会有感情。

        此时的陈致不想管容韵曾经是谁,以后会做什么,至少此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对自己充满依恋与孺慕之情的十四岁少年。

        容韵的生辰宴开设了一整天。

        身份贵重的都放在晚宴上,午宴来的都是有往来又不那么重要的客人。

        容韵在午宴开席的时候出去应酬了一圈,碰了几杯酒后,就以不胜酒力为由,让谭倏搀扶回来了。小憩片刻,谭倏便过来通知他金陵、杭州的高官抵达。

        虽说江浙官府如今要看世家的脸色行事,但是,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容韵写了个脸,出去迎接。

        此时,各大世家也66续续到了。

        容韵出来的时候,正好与房家人撞了个正着。房家家主带着次子房仲温与幼女房妺鱼道贺,顺便介绍了一下人。房妺鱼今年十一岁,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已见美人雏形,见到容韵时,还羞答答地暗送了一道秋波。

        奈何容韵心不在此,无异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房家家主正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转眼看到金陵、杭州两地的官员谈笑风生地进来,脸色微变,很快调整情绪迎了上去:“王大人!吕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吕知府在金陵为官,与他打了多年的交道,算是“交情深厚”,不管心中对他抽调江南的资源补给西南王有何想法,表面都是一派热情。

        王知府就不同了。当年他就更倾向于容玉城,不然也不会在他出事之后,就将罗家家主绳之于法,今日容家得势,对“吃里扒外”的房家家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房家家主不以为意道:“容小弟是寿星,定然忙得很,自去忙吧。我与几位大人多日不见,正好叙叙旧。”

        王知府说:“不巧,我们与容贤侄有事要谈,只能改日再叙了。”

        房家家主叫容韵小弟,他却叫贤侄,辈分立时有了高低之别。

        房家家主还沉得住气,他身后的房仲温却憋不住了:“我房家也是金陵世家,既然谈事情,也该有我们一份吧!”

        吕知府打了个哈哈道:“是容家的税赋,并不是什么大事。”

        王知府说:“的确不是大事,不宜惊动西南王。”

        这是赤|裸裸打脸了,莫说房仲温,连房家家主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容韵在旁看够了戏,适时出来打圆场,让谭倏引房家家主去园子,自己带着几个大人去花厅。

        难得有这么多人游园,陈致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花草。

        客人们知道他不但是容韵的师父,还是传说中的四明活神仙,都表现得十分配合,每见一盆花,必要赞叹一番。明知道这里面水分很大,陈致还是感到万分满足,带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轮到房家时,他一视同仁,兢兢业业地做着向导。

        房妺鱼表现最为积极,缠着他问东问西问了很久,到最后,才遮遮掩掩地问:“那容哥哥喜欢什么花呀?”

        陈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容哥哥是谁,看到谭倏眨眼睛,才恍然大悟道:“他不大喜欢这些。”

        等房家人走后,谭倏靠过来:“看来房家准备对容韵下手了。”

        陈致紧张道:“下什么手?”

        谭倏说:“美人关。”

        陈致皱眉道:“容韵才十四岁。”

        “已经十四岁了。”

        陈致怔怔地看着那盆孔雀昙花,突然笑道:“倒也是。”那抹笑容来也快,去也快,如蜻蜓点水一般,了无痕迹,“他命定的皇后是这位房小姐吗?”

        谭倏说:“黄圭并未明确。”

        陈致扬眉道:“什么叫没有明确?”

        谭倏说:“黄圭只说他会遇到王氏女,却没有说王氏是那个王氏。”他想了想,突然道,“杭州知府姓王。”

        陈致说:“王是大姓,天下何其之多。”

        “倒也是。”

        “而且你说没有明确……天道怎么可能没有明确的提示呢?”

        谭倏说:“我也问过皆无。皆无说,天道预言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之上,若是人有不确定,这未来自然也就存疑了。不过,黄天衙只管江山社稷,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就留给苍天衙来烦恼吧。”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家仆禀告说吴家家主到了。

        谭倏跑去接待,没多时,就带着吴家人过来,后面也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有了上次的经验,陈致这次倒是很淡定,随便介绍了几句就放了行。吴家小姐性格也更为文静,听完就走了。

        谭倏又过来闲聊:“看来主公有齐人之福。”

        陈致说:“别忘了王氏女。”

        “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个房氏一个吴氏实在不算多。只是,容家以后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西南王府了。”谭倏有些烦恼。

        陈致说:“你的话算多。”

        莫名的心烦意乱。

        陈致从园子里出来,着呆瞎逛,逛着逛着就进了花厅,见一群人围坐才惊觉打扰,正要离开,被眼尖的容韵逮住,硬拉着进去旁听。

        容韵的位置在正中,陈致坐在旁边,也是个瞩目的位置,且离门极远,随便动一下,就有人看过来,非常不好偷溜。本以为他们又要讲些引人困的事,已经做好以呆来坚持不睡的准备,谁知道他们的话题竟然围绕在征兵上。

        江浙的兵役分为两种,一种是待在兵营里,由官府管辖,这种称为官兵;一种由各大世家的家仆、护院等人组成,平日里就养在世家里,遇到兵事才会出动,这种成为家兵。

        后者的制度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用说,就是官府不用花钱,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不受控。

        比如现在,几大世家明显倾向于西南王,在送各家公子去广州的时候,就带了一部分的家兵走,美其名曰护送,可是送到地方几个月了,也不见回来,明显是讨好西南王而为之。

        这也就怪不得王知府如此厌恶房家之人了。

        他们找容韵是为了增加兵役。这件事不仅仅是招人,还要考虑到辎重、粮饷,以及维持江浙经济的劳动力。

        吕知府说:“兹事体大,我等也是考虑再三,才与容家主商量。如今西南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与北方一战是迟早的事。在北伐之前,他必然会先收服福建与江西两地。”

        容韵怕陈致不明白缘由,解释道:“陈朝腐败,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其中最厉害的三支之一的高德来便在福建、江西招兵,获积极响应。高德来战死后,福建、广西知府为了自保,向高德来结义兄弟、后来登基为帝的燕帝投降。谁知,没多久燕帝就死了,天下两分。福建、江西趁机又恢复了自治。但没多久,陈轩襄继承了西南王位,还拿下了两广。福建、江西生怕轮到自己,名义上再度依附燕朝。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借助燕朝威吓西南王,又不会受占据北方,无力遥控的燕朝辖制。太平的时候,自然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从容韵的嘴里听到崔嫣的消息,真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陈致走了一会儿神,又跟着他的话想到:太平的时候,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可战乱的时候,就是祸源了。不管福建、江西到底谁在管,既然名义上属于燕朝,那西南王撕破脸的时候必然第一撕它们。它们一定攻破,紧接下来就是江浙了……

        所以,严格说来,他们与福建、江西属于唇亡齿寒的关系。

        吕知府说:“容家主想得透彻。所以,招兵买马迫在眉睫。”

        陈致深以为然。

        既然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提前了,那么,西南王的百美宴也可能提前。这是容韵踏出称帝之路的第一步,必须稳扎稳打。

        他虽然没说话,但其他人一直在关注他的表情。见他认同的点头,纷纷表示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陈致只好说:“男儿立世,当保家卫国。天下纷争四起,我们也该防患于未然。”

        众官员齐齐表示仙人真是德高望重、深谋远虑。

        陈致有些脸红。马屁拍得这么假,真是太不走心了。

        他们不走心,但容韵对他的每句话都很走心,当下一改刚才的沉默,大声表示师父说得对,就按师父说得做。

        众官员感慨地看着两人。

        真是师徒情深啊。

        若是容玉城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孝顺,一定会瞑目吧。

        大方向确定后,剩下的就是小细节。

        容韵知道陈致不耐烦听这个,便说今日生辰,来客众多,不便详谈,不如等明日再约。其他人得了准话,无不答应。

        宴会最热闹的是晚上。

        入席之后,觥筹交错间,容易喝多。

        陈致是活神仙,其他人不敢灌酒,过来敬酒还要说一句您随意。容韵就没那么走运了,不管是憋着气的房家,还是“得逞”后高兴的众官,逮着他就敬。

        刚开始谭倏还能帮着挡几杯,后来就被有心人从中分开,各个击破。

        陈致起先还看着,见后来越闹越不像话,终于出来收拾残局。

        房仲温还要闹,拉着容韵胳膊不放,嘴里说:“容弟海量!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不喝是不是看不起哥哥!”

        原本醉醺醺地靠着陈致的容韵见甩不脱他,暗暗生气,突然站直身体,无比清醒地说:“你爹叫我容小弟,你叫我容弟,敢情我们是快乐的兄弟三人。”

        房仲温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容韵又软绵绵地靠在陈致身上,嘴里叨唠着:“师父,好难过哦!头好痛,走不动了。师父……”

        陈致:“……”当他瞎得看不到刚才生了什么事吗?

        想是这么想,最后还是看在他是寿星公的份上,扶人回房。

        回到房间,容韵就开始嘟囔着要水,要洗脸,要脱衣服……

        陈致伺候了一会儿,觉得术业有专攻,自己不是这块料,就准备去找其他人过来帮忙,刚走了一步,就听容韵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爹。”

        心猛然就软了。

        这是名副其实地倒了三辈子霉,父母缘薄,父亲的路是早逝、渣又早逝、早逝,母亲缘是万年不变的早逝。

        他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道:“别装了,想要干什么,说吧。”

        容韵转身就抱住他的腰,将头搁在大腿上蹭了蹭,小声说:“师父,我喝得难受。”

        陈致摸了摸他红通通的脸,寻思着应该是真喝高了,便想起身让人煮完醒酒汤过来,人一动,就被抱得更紧。

        “师父,别走。”容韵低声说,“我以后都乖乖听话,师父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不要走。”

        这都是多少年前生的气了,自己没记着,他倒还惦念。

        陈致无奈地揉揉他的太阳穴,低声说:“你先成家立业再说。”想了想,又觉得十五岁成家立业早了点,改口道,“或是先将亲事定下来,师父也好早日安心。”

        容韵的脸半埋在他的腿上,睁开的眼睛却清醒无比,嘴里说着醉话:“成家立业以后呢?”

        陈致说:“以后你就会当父亲,有了自己的孩子……”脑海浮现一个个小小容韵的画面,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笑了一下。

        容韵继续问:“那师父会帮我带孩子吗?”

        陈致迟疑了一下。虽然他极不愿意骗他,但之前的很多问题都能似是而非地敷衍过去。但今日的自己,情绪却有些奇怪,突然不想敷衍着胡说一通。

        毕竟,那时候的他早已功成身退,在人间“尸骨无存”了。

        他的迟疑令容韵双目通红,须臾竟淌出了眼泪。

        陈致有所察觉,正要低头,容韵却将头埋得更深:“师父,那我和你成家可不可以?”

        ……

        陈致呆坐了一会儿。

        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说是晴天霹雳,又没那么意外,说是愤怒失望,好似也没那么深刻,只是……对自己、对容韵、对命运、对未来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静谧太久。

        久到容韵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上方响起了极轻极轻的“当然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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