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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坚壁清野待乱军


  仲夏一过,安陆城的雨水,也愈发频繁了。

  蒙蒙细雨,打在宫阁高宇上,撒在阖府缟素里,偌大的兴王府,更添几分哀婉。

  昔日喧嚣的王府,乍然沉静,府中之人,不论是否真心,也愈发的哀然了。

  这些时日,朱厚熜感触颇多。

  父王在时,善待佐官,优容府中旧臣,以至于区区数十年,便养出了一帮无法无天、贪婪鄙薄的蠢虫。

  据陆炳暗报,这才区区数日,府中已经有人暗中饮酒作乐了。

  一朝升遐而去,阖府上下真心为父王哀痛的,恐怕也只有母妃、永淳、永福姊妹和他寥寥数人了吧?

  一念及此,朱厚熜胸中,不禁生起无边凄苦孤寒。

  偌大的王府

  与他同悲者,不过数人。

  与他同心者,更是寥寥。

  放眼望去,可为心腹者,不过黄锦、骆安、陆炳、蒋山蒋寿几人;

  可为肱骨者,独独袁宗皋一人尔。

  余下之人,哪怕是仪卫正朱宸,虽行事严禁,可堪大用,却非心腹。

  戴永、张忠、马俊等辈,只能以爪牙而视之。

  也直到如今,朱厚熜方知,何为孤家寡人!

  放眼四顾,满府诸人,无同心之辈,无体己之人。有的,全是在红尘名利里打滚的俗人,尽是些欲吸附于兴府之上,欲敲骨吸髓的蠢虫。

  “呵,这便是称孤道寡的代价么?”

  唏嘘冷笑着,少年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身边之人,有了别类之分。

  胸怀锦绣,腹藏乾坤,可为肱骨。

  侍之以忠,达练自持,乃是心腹。

  效之以命,堪为驱策,则尽是爪牙!

  。。。

  。。。

  十四年,岁丰太和。

  偌大的明王朝,在太平盛世的遮羞布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正德皇帝御极十数载,帝王心术愈发炉火纯青。

  居庙堂之高远,安座于豹房,以宦官制文臣,亲边将而巩位。

  歌舞升平的遮羞布下

  远在京师千里之外的江西,兵灾四起,水深火热。

  湖广安陆兴王之薨,在庙堂之上,也不过钦天监一句“一夕有大星陨于西北,盖哲人之萎,不偶然也,讣闻上宸悼辍朝三日”罢了。

  恰如石子坠湖,波澜不惊。

  七月壬辰朔享,武安侯郑刚、行人司行人王瑄,自京师姗姗来迟。

  随着二人的抵临,湖广风云变幻。

  督察院右幅都御史、巡抚湖广秦金,湖广新任镇守太监李镇、湖广左布政使潘珍、右布政使聂贤、湖广按察使胡世宁、按察副使房嬴、湖广按察司佥事顾英、湖广都指挥同知史春,纷纷抵临。

  一夕之间,湖广镇巡官、三司要员,齐聚于安陆一隅。

  安陆州衙诸官,平素里与王府有旧者如孙交,俱都入府祭拜。

  武安侯郑刚主祭奠,行人司王瑄主丧礼。

  灵前,梵音阵阵,香火萦绕。

  朱厚熜双目赤红,强忍哀痛,搀扶着母妃蒋氏,跪伏灵柩之前。诸官跪拜祭奠后,行人司主礼官王瑄手捧祭文,肃声读道。

  “王讳祐杬,以成化丙申七月初二日生,资禀异,神采秀,宪庙甚钟爱之。

  授以诗书日,千百言朗诵不遗,丁未册封为兴王。

  是年,宪庙上宾,王年甫十二,哀痛执礼如老成人。

  甲寅之国安陆,孝庙笃友于之爱,以王好学特赐中秘书若干卷,他所锡予若车服宝器、土田、湖池之类皆甲他藩。

  王荷旷恩,因谢疏五事,曰存省事天,曰豫教太子,曰时谕藩王,曰久任老成,曰严修武备。

  孝庙皆嘉纳之。

  。。。

  焚香安坐,手不释卷,随寓览胜,辄有吟咏。

  其器度弘达,亦非凡人。

  可及至安陆,首谒孔子庙,诣明伦堂,听学官讲易,赐宝楮及于诸生,葺礼殿饰庙门,于儒道拳拳崇重,是后日必视朝朝退,即御便殿进长史、伴读等官。

  更番讲经史,旁及治体民情。

  每讲毕还,宫听政有暇,又必取所讲书静坐潜思,务欲义理明白,有所疑,次日必反复问难,不以为劳至于作字赋诗鼓琴,每日亦有常数,

  在位二十余年,未常废故,其持身甚严,不甘旨酒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不耽玩珍奇,不谈术数,不狎倡优,不崇尚仙佛。

  言笑必谨衣冠,必正虽燕居,未尝惰慢。

  临位端拱,凛若神明,宫居雍睦,家政整齐,有关睢麟趾遗意,其于伦理甚笃。”

  灵前,诸官沉哀。

  袅袅祭声,散在满府缟素里,随着哀乐漫漫而远,漫漫而淡。

  蒋氏终是哀痛之下,昏厥当庭。

  这些时日,也叫朱厚熜领略了一番,何为官威。

  几日接触下来,湖广上下诸官,把“敬而不近”体现的是淋漓尽致。

  秦金公身为湖广巡抚,仅在丧礼当日露了一面,好生宽慰了一番朱厚熜等人,便托词离去。

  如潘珍、聂贤这等人倒也算是宽厚长者,风度不凡。虽然礼数周全,却实则与藩府泾渭分明。

  余下诸官,则视朱厚熜为无知少年郎,视他为无物。

  这令他心中恼怒之余,更添几许郁气。

  唯一令朱厚熜稍稍慰藉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傅,湖广提学副使张邦奇,丧礼之后在兴府盘亘两日。

  尊尊教诲之意,溢于言表。

  冗长的丧礼结束时,已是七日之后。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兴府丧礼结束之时,千里之外的九江府,也同样陷入了危若累卵的境地之中。

  随着南康府诸官弃城而逃,九江之南的局势,已经是糜烂败坏至极。

  为避战乱,南康城中为之一空。

  官宦豪富之家,早早离了江西乱地。黎庶小民或躲入山林,或抛家舍业,北上九江府避乱。

  随着宁府仪宾(仪宾:王府女婿)李世英北上南康府募兵,所过之处收编壮丁无算,敢有违逆者,尽数诛绝。

  一时间,偌大的南康府,流民四起,蜂拥向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在巡抚江西右幅都御史孙燧统筹下,一面由江西兵备许逵分遣精锐南下探查,一面由九江知府汪颍带着诸佐贰官,在城下收拢流民入城。

  战争的阴影,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近了。

  这一日,远天堪堪浮起一抹鱼肚白,便有十数骑策马而来,划破了四野的凝寂。

  纵马扬鞭,铁蹄飞溅,为首之人目泛忧愁。

  初至九江时,府城之外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哪怕辰时,也早有农户劳作于田间了。

  如今不过区区旬月之间,府城之外已然是坚壁清野,一片萧索。

  默然叹息,诸人胯下战马飞驰,不过盏茶功夫,已经到了黄乡地界。

  到了此处,九江城便遥遥在望了。

  诸人翻身下马歇脚,进了村落,刚过黄乡牌楼,入目之景,又与一路所见大相径庭。

  与之前的杳无人烟不同,黄乡里如今则是人影幢幢。

  百余九江兵卒与民壮,就地开山取石。一车车大石汇入黄乡滩头,又络绎不绝的运往府城之中。

  原本府城外的山林,数日之间,以被砍伐一空。

  牌楼后的空地上,无数工匠汗落如雨,一排崭新的守城器械,岿然伫立在空地之上。

  蒋山这些时日在府城与江州之间,来回奔波,人困马乏时便常常在黄乡歇脚,早与此地管,厮混的娴熟。

  轻车熟路的在灶房里取了些茶水,便听得一阵豪爽的大笑自远方传来。

  “此番蒋兄倒是来的讨巧。”

  语未落,便见一魁梧汉子,带着十余兵卒阔步而至。

  说来也巧,此人乃是南昌前卫百户,姓徐,因家中排行老七,故而诸人都唤一声徐七。

  旬月之间,于潘阳湖上大破凌十一时,兴府诸人正是与此人并肩作战,也算有了几分袍泽之仪。

  蒋山远远的拱了拱手,便听徐七笑道:“昨儿,某带兄弟们砍树取木,恰巧猎了一只山鹿,蒋兄有口福了。”

  蒋山舔了舔嘴角,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嘿嘿一笑,也不言语。

  行过那些守城器械时,忽而指着一架高达两丈的器械,疑道:“敢问徐兄,这是?”

  徐七嘿嘿一笑,旋即正色道:“前几日中丞行辕来了手书,令工匠就地打造抛车和望楼。蒋兄所指,便是望楼了。”

  循声望去,只见此器械高约两丈,下面是巨木钉成的车装,前后装有四排木轮。车上,四根一人合抱的巨木横亘其上,巨木之间,悬一小楼,包以牛皮。

  蒋山观之愕然,“此物于守城有何用?“

  徐七遥指望楼,昂首道:“那日我听许兵宪言,《左传》里有高悬望楼,如鸟之巢也。后汉末官渡之战时,袁绍广设望楼,以逼曹营。楼内居高临下,弓弩齐下,飞矢如蝗。”

  徐七一拍蒋山肩膀,“文人咬文爵字,某听得是酸不可闻。甚么望楼,不过是巢车罢了。”

  说着,徐七面色逐渐凝重起来,长叹道:“九江府这些时日,哨骑四出,眼瞅着大战将至了。蒋兄并非我江西之兵,又何苦趟这一遭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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