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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重而不显明算计


  灯火明灭,夜风徐徐。

  张佐睡意全无,起身披上素服,踱步廊院之外。

  眺目远望,远天月明星稀,玉兔高悬。

  四下里一片缟素,静寂无声。

  许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廊院内的随侍内官,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内官提着宫灯,匆匆疾步而来。

  张佐恍若未觉,嘴里轻轻呢喃着:张永?

  身为中官,他张佐同样是自幼去势,入得宫中。

  对于张永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他自然熟悉无比。

  这一位,成化十一年入宫,在乾清宫服侍宪宗皇帝。成化二十年,年仅二十一的张勇,已经做到了内宫监的右监丞,官居正五品。

  需知内宫监,在十二监中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和御马监。

  倘若在内宫监右监丞的位置上,再熬上几年,十二监中的一个掌印太监是手到擒来。

  如此际遇,昔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时隔两年之后,宪宗驾崩,孝宗皇帝御极。一代新人换旧人,张永被遣往茂陵司香(守陵),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

  于他们这等太监中官而言,最上等的去处,莫过于宫内十二监;次之,则外放地方;而一旦被遣去司香,便多老死任上,再难有复起之机。

  正当无数宫中旧人为之扼腕之时,弘治九年,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举荐张永入东宫服侍太子。

  由此张永十年磨砺,一朝冲天。

  短短二十余载,爬到了御用监掌印太监,兼督京营事物的位置上。

  当时潜邸八虎,刘瑾入了司礼监,丘聚入了东厂,谷大用入了西昌,独独张永总督十二团营和神机营,这份信重,不可谓不重。

  只是,让黄锦学一学张永?

  学什么?

  黄锦不过区区王世子伴读,张永却是昔年可与刘瑾分庭抗礼的人物。

  区区黄锦,便是将张永的心机手腕学了十成,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如张永般,十年雪藏,一朝冲天?

  嗤笑一声,张佐将那人欲令黄锦学一学张永的言语,抛之脑后。

  旋即冷笑着,转念忖道:戴永之事,犯了大忌。

  此人这几日,虽频繁去中正斋走动,世子年幼,纵然为其所惑,王妃和袁宗皋也饶不过他。

  真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只是戴永一去,黄锦虽限于资历,仍需磨砺些时日,但因随侍世子之故,日后必然是要上位的。

  一代新人换旧人,说起来轻松,却令他不禁生出无限感慨。

  二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往事历历在目。

  如今一夕之间,千岁升遐,他也已经是垂垂老矣。

  辛苦操持十数载的兴府,竟也到了新老交替的时节了么?

  喟然长叹,张佐回身踱步房中,身形不禁也多了几分怅然落寞。

  。。。

  无独有偶

  张佐喟然长叹之时,身处中正斋偏殿的黄锦,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之中。

  半个时辰前,隶属奉承司的小内官匆匆而来,言说在纯一殿当值、随侍王爷千岁的杨六儿自缢了。

  杨六是何许人也?

  以他黄锦和骆安的关系,早便是洞若观火了。

  此人正是在正德三年,由戴永亲自引入王府的。昨日给张戴二人上眼药时,他便已将此事说与世子爷知晓了。

  本想着上上眼药便好,他乃世子爷伴读,平素只需谨言慎行,自然少不了日后的前程。

  没成想那杨六儿竟然是自缢了!

  “自缢的时机,委实是妙。”

  脸上浮起一抹冷笑,黄锦踩着月下婆娑的树影,心忖: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张佐执掌奉承司经年,纯一殿内随侍内官,俱由其调配。

  千岁升遐未几,戴永以纯一殿内的心腹,传出流言。此举虽犯忌讳,哪怕其得偿所愿了,闹到王妃面前,顶破天也就是一个御下不严罢了,伤不得张佐根本。

  在他看来,此番出手,戴永仍是以试探为主,手段不过尔尔。

  然则张佐的回击,便令他心中发寒了。

  遣内官来报信,示好只是其一。

  实则是料定了他黄锦,不会放过打击戴永的机会。

  张佐在兴府兢兢业业十数年,乃是王爷的心腹。他黄锦也晓得自己的斤两,千岁升遐未几,这等王府宿老,是动不得的。

  戴永之谋,错便错在了以千岁身后名做笺子。

  世子聪慧纯孝,不会放过戴永;王妃、长史司亦不会轻易放过;

  如今张佐又猝然发难,此等良机,若非是知晓了智脑天机,他黄锦岂能放过?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杨六之自缢,恰似一个钉子,将戴永狠狠钉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试探性的出手,俄而,变成了生死相搏。

  博弈的敌手,却悄然由张佐,换成了世子、王妃、袁长史、以及一干心系旧主的众人。

  这等举重若轻的手段,委实是令他心中发寒!

  月影婆娑,暖风熏人。

  徘徊踱步间,黄锦脚下步子一顿,眉头蹙起。

  “戴永便也罢了,以为众矢之的,不足为虑。可那小内官所言的学一学张永,又是何意?“

  亲自领教了张佐的老谋深算,他如今对于张佐的话,不敢有任何轻视。

  心里暗暗想着有关于张永这位太监大裆的事迹,黄锦则愈发困惑了。

  “智脑天机,张佐是不知晓的。在他眼里,世子爷除服之后,方能袭封。即便如此,我一世子伴读内官,能在张永身上学到什么?”

  胡思乱想着,黄锦思绪开始发散。

  昔年刘瑾的权倾天下,在他看来,是皇爷刻意纵容、推出来以内制外的帝王心术。

  那些年,刘瑾虽权势熏天,但烈火亨油之下,终究是不得善终。

  张永虽未入司礼监,却掌管了京营事物。能手握兵权,实则深受皇爷信重。

  刘瑾烈火亨油之时,张永却反倒隐到了暗处。

  “重而不显么?”

  一念及此,黄锦将全然抛开张佐那“学一学张永”的言语,反倒果真从张永身上,品出了几分味道。

  刘瑾固然得势,却要与外臣斡旋,乃是皇爷手中之刃。

  张永固然低调,却贵在重而不显,乃是皇爷皇权之屏障。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异日,世子爷践祚之时,以小宗而继大宗,自然是少不了一番风波的。

  且不说他自家的心性手腕,也不足以在司礼监立足。但退一万步讲,自家便果真肯和刘瑾那般,做世子爷手中之刃,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么?

  “张永,以忠而受用,重而不显。如此,学一学张永,又有何妨?”

  只是,既要学一学张永,又晓得智脑天机,那区区兴府奉承副的位置,便也不放在眼里了。

  张佐欲叫他火上浇油,端的是好算计。

  自家何妨隔岸观火?

  一时间,黄锦的目光,陡然间深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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