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乱世流人苦（2）

这个人在我的年少记忆中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以至于每当我想到嗜血如狂的豺狼在夜晚龇着牙对着猎物流口涎时，就会想到他。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暴戾与残忍，看到别人流血痛苦，眼中竟会放出快意兴奋的光芒。

        他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衣服如乞丐一般破烂，却和陈丐头一样干净。长得十分清秀，面皮白皙，走路大摇大摆，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他转过头来看我时，我被吓得差点叫出来。他的左眼竟是瞎的，眼珠上蒙上了一层白白的翳，像只死人眼睛。他是陈丐头的义子，也是执鞭人。

        陈丐头都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进来，似乎周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看到刚来的张氏两兄弟，转头朝他们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两个小兄弟浑身一颤。

        我想这两兄弟如此可怜，我应该帮忙照应他们。我想走过去拉着他们一块儿出去，却被馒头一把拉住，他冲我摇摇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察觉到不对劲，可张秀才已经走远了。馒头拉着我出了破庙，蹲在墙根儿下，捧着独眼少年发给我们的稀粥馒头，我问：“他们，他们会怎么样？”不禁牙齿打架声音发抖。

        馒头没有说话。到了夜半我就知道了。我被一阵喊叫哭泣从梦中惊醒，摸索着朝声音来源爬去，看到明晃晃的月光底下，一个少年精赤上身，挥动长鞭，鞭打着一个个孩子，那些孩子不敢哭叫，咬紧了牙蹲成一片，背朝着独眼少年。他的脸上带着疯狂快意的神情，眼睛在夜色中如野兽般发出亮光，用力地甩动长鞭，一下下鞭打像羔羊般沉默的孩子身上。那些孩子都是白天里没有交够五十文钱的。

        我看得浑身发抖，如果说这里是血腥残暴的修罗场，那另一边则是人间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耳边穿来小孩凄厉的叫喊，我又摸索着往另一边爬去，躲在庙门边，我看到了世界上最令人恶心的一幕。一个男人****着身子趴在一个小孩的身上，激烈地做着动作，身下的小孩不时发出凄惨的大叫。那是张秀才家的大孩子，小的那个已经被吓得傻掉，蹲在一边双眼空洞无神。我忍不住大喊一声，疯了般地扑进门去，身子却一下子被人拉住了。馒头死死捂住我的嘴，不顾我四处飞舞的拳脚，将我拖着往外走，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躺在地上，心像死了一般难受。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肮脏的。虽然在小说历史中听说过娈童，现代也常看到新闻报道小孩被虐待折磨，但是亲眼看到的那种恐怖与冲击，却是任何文字都无法表述的。我疯了一样揪着头发大哭大叫，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可笑自己竟是穿越之身，到了这里却是最没用最窝囊最可悲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张秀才！你明明知道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跳起来指着馒头的鼻子破口大骂，又叫又跳，满脸泪水，瞪着他咬牙切齿。

        “就算我告诉他又怎么样？”馒头冷静地说，“生逢乱世，要活下来你知道有多艰难？！就算他不卖给丐头，这两个孩子要么饿死，要么卖到大户人家，你以为那样的人家又能干净多少？！”

        “就是死了也比这样受人欺辱强！”我咬牙。

        “好啊，那你现在就去死吧。”馒头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往河里一按。冰凉的河水立刻涌进我的鼻子嘴巴，我呛了几口水，屏住气，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馒头按得死死的。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谁知馒头的力气大得可怕，我怎么都推不开他。

        憋得越来越难受，眼前一片漆黑，肺像要炸了一样，开始耳鸣。

        前世的记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生于现代的我，从小到大过得平平淡淡，成绩中等，长相一般，家庭经济状况良好，没有受过穷，没吃过苦，上的是高素质学校，连校园暴力都没有亲眼见过，从未接触过社会黑暗的一面，平庸到当我得知穿越时，竟是高兴万分，想到自己总算有些不同的经历。只是这经历是在太过可怕，我仿佛一下跌进了黑暗的深渊。

        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可以回家。可以吃老妈做的味道一流的饭菜，可以睡我的柔软温暖的大床，可以上网聊天和朋友聊八卦看帅哥买衣服刷微信，在朋友圈里得意地发我做了个多么逼真可怕的梦……

        馒头一松手，我立刻支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他默不作声地蹲在一旁。喘够气，我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哭有什么用？”他略带嘲讽地一笑，“若你觉得活着难受，自己跳下去就行了。”馒头指着月光下明晃晃的一条大河。

        “那，那我能怎么办？”想到刚才濒死时的痛苦，我更想活下去。

        “变得强大。”馒头抓住我的肩膀，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强大到别人不能决定你的生死，而是由你来决定别人的生死！”

        ……

        “强大到别人无法决定你的生死，而是由你来决定别人的生死！”我喃喃念了一遍，又加了句，“现在我就能决定你的生死……”叹一口气，看着始终坐在一边不动如山的馒头，只好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若是他今天只要到一文钱，夜半羔羊队中只怕就有他的一员咯。

        我捡起面前的破碗，拍拍脸，使劲在眼里憋了几滴泪水，可怜兮兮地走到刚才看中的胖大婶儿身边，压低了声音：“大娘行行好，给点儿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胖大婶儿正在小贩摊前买东西，听到声音看到我，皱起眉头：“哎呀，这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造孽造孽哟，来，大娘这有两个饼子你拿去吃吧。”大婶儿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递到我手上。见我还是不走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又从钱袋里拿了几文钱放到我碗里。我嘻嘻一笑，忙不颠儿地跑开了。正要向馒头嘚瑟时，墙根儿他人影不见。

        我眼睛一扫，果然，他又晃晃悠悠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走到一个男人身边，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手一把拉住那人的袍子。

        “哪里来的小乞丐！快把你的脏手给老子放开！”那男人气得跳将起来。

        馒头忙道歉，一副怕得要命的样子。他飞快从地上爬起来，给我一个眼神儿，迅速地往城门外走去。我摇摇头，也只得跟着他往外跑。

        “馒头，你又这样！”我有些气，“上次差点被打死，你怎么还是记不住！还想再断几根肋骨？”

        馒头满不在乎：“又没有被发现。”他把钱袋掂了掂，看样子这次货色不错。馒头是我们这群小乞丐中最懒最傲气最不愿意张口向别人乞讨的，但他每次都有办法弄到足够的钱交给陈丐头，而且往往要多出五十文很多。因此就算有时候他一文钱没有要到，丐头也不会对他怎样。他把钱袋打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凑过去一看，里面不止有很多散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面值不小。

        他迅速将那几张银票捞出来，塞到怀里，伸手抓过我手里的一张饼大口吃了起来，一边晃悠悠地往破庙方向走去。我跟上去，有些紧张地数了数碗里的铜钱。有五十好几枚，刚开始时我羞于向人开口乞讨，每天最多能要到五六文，还好每次都有馒头帮我顶着，我才没挨打有吃的。现在我倒慢慢大胆了，想活下去，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进到庙里，陈丐头又坐在那破酒桶上，独眼少年在他身后低着头一直抚弄着他的鞭子。

        我将铜钱往桶里一倒，叮叮当当一阵响，他闭上眼睛听得如痴如醉，心情不错。睁眼看我时，嘴边倒挂了些笑意，伸手摸上了我的手，我胃里一阵恶心。

        “包子越来越能干了。”对着他满是猥琐****的目光，我一阵胆寒。我脸上虽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污泥，但他从眼睛和五官轮廓能看得出我的相貌。

        “丐头，今天运气不错。”馒头一下把我推到一边去，向他递出了那个用锦缎做的钱袋。

        陈丐头瞪他一眼，目光狠辣，偏着头接过去，动作极慢的打开了钱袋，伸眼往里面觑了觑，脸上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他将钱袋放在手里一颠一颠：“就这么些？”

        “嗯。”馒头神色不动地与他对视。两人都不说话，看来陈丐头已经开始怀疑馒头。每次馒头得手，总会偷偷地藏起一部分，刚开始时数额不大，丐头没有起疑，还是很相信他。只是最近他胆子越来越大，藏起来的往往比上交的还要多。我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你小子比那些废物聪明得多也有手段得多，老实说，有时候老子都有些怕你，怕你那双冷冰冰的毒蛇眼睛。”陈丐头嘴里说着怕，脸上却肌肉抖动，满脸凶相，“可老子就是不信邪！你他妈一个小鬼想给老子耍花招，老子立马就能要了你的狗命！”他一巴掌甩在馒头脸上，馒头啪地一声摔倒在地，我惊叫一声。独眼少年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馒头自己爬了起来，毫无惧色：“丐头不相信我，可以搜。”

        陈丐头偏着脑袋，神情莫测地盯着馒头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笑容诡异可怕。

        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陈丐头脑袋一偏，独眼少年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来，一双手在馒头身上粗鲁地摸来摸去。馒头目光一冷，拳头握紧。我的心一下子跳得砰砰直响，他可把那些银票都塞到了怀里。若是被搜到，丐头要怎样对付他？

        只听刺啦一声响，独眼少年故意将他的上衣撕了个稀烂，露出身子，衣服里什么都没有。馒头不过十三四岁，却发育得十分结实，皮肤白皙干净，身上一丝赘肉都没有。陈丐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盯着馒头的身子看了很久，才说：“谅你也没这个胆！”

        独眼少年见陈丐头一脸贪婪欲渴的模样，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拉着馒头得了大赦一般地逃出破庙，跑到我们常去的河边。

        “你把那东西藏哪儿啦？我明明看见你放在衣服里的。”

        馒头慢条斯理地穿上已经烂兮兮的衣服，坐在河边，整理了下头发：“别的地方。”

        我翻个白眼，馒头这小鬼精得简直不像个人，他不相信任何人，连我也不相信。他的东西一向自己藏着，不知道放在哪里。我原也想攒够钱好逃走，可馒头告诉我，小乞丐中有丐头的眼线，他们专门暗中观察，只要一发现有人想逃走便上报。被抓住后的下场不言而喻。小乞丐中常常有一些孩子莫名其妙地消失，连尸首都见不到。我唯一见过的便是张秀才家的大孩子，几个小乞丐把他搬出来埋掉时，他浑身紫瘢，臀部烂得不成样子。我看后有三天吃不下饭。

        今晚的粥饭我和馒头都没领，饿了一天，肚子早已咕咕叫了。我把剩下那个烧饼分成两份递一半给馒头，他别过头去：“我吃过了。”

        我硬塞到他手里：“小屁孩儿，跟我客气！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以后可长不高。”

        “干嘛叫我小屁孩，你比我还小！”馒头白我一眼。

        我不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你这次看的又是什么？”馒头好奇。

        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才总算有了点孩子的模样，我得意地一扬手里的书：“《阴谋论》！听过吗？”

        “《虞家兵法》，《秦韬》，《阴谋论》……”馒头一一念道，“你看的书名字都怪怪的，我只听说书的说过三侠五义、刺客传奇。”

        我曾提议要教他识字，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学，说学了也没用，懒得浪费精力。只要不去街上乞讨，他就躺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实在是太懒了。

        “你这么懒，还说要变强，真不知将来靠什么。”我撇撇嘴。

        馒头没想到他随口一说的话我竟牢牢记着，盯着我看了一会，咧嘴笑了：“要变强大可不止这一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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